臺上的鑼鼓響了三回,豎著雙丫髻的姑娘剝著弦兒,底下原本吵吵鬧鬧的聲響說說鬧鬧的熱鬧著,這會兒鑼鼓響了弦兒響了,便是四下安靜了。
秦逸翰順手將手中剝好了的糖炒栗子塞到了納蘭錦初的手中。
疑慮的回過頭看著秦逸翰,卻見著他彎了彎眉眼,將一顆剝好的栗子塞進了自己的嘴里,慢條斯理的咀嚼著,當真是賞心悅目啊。
秦逸翰也不說話,只是抬了抬手示意納蘭錦初趕緊吃。
“今兒咱來說說這驚鴻城的第一世家,咱八大世家之中的醫藥世家,納蘭家。”老劉頭唱了一句,有繼續說道,“看官桌面上放著的,手里頭端著的,嘴里面含著的,是咱這店里的胡辣湯,卻有誰知道這胡辣湯里頭的藥方子可是納蘭世家開的方子。這胡辣湯,在從一件小鋪子,做到了如今的面店。”
又是一陣兒鑼鼓響。
納蘭錦初看著秦逸翰,嘴里面喊著的糖炒栗子還沒來得及咽下去,打著口型說道:“這方子是我后來改的加的,父親是夸獎過的,父親喝了也是說過的,味道中和了不少呢。”
納蘭錦初眉眼含笑的說著,卻漸漸的變暗了下去,眼底皆是散不去的悲傷。
秦逸翰將手中剝好了的糖炒栗子又塞進了納蘭錦初的手中,而后緩緩的握住了她的手,手心溫熱的濕度熨燙著人,正好是舒適。
納蘭錦初別過了頭,又看了臺上的劉老頭繼續唱著。
“百年世家何止百年,詳思往前,驚鴻城出世之時,便是納蘭世家誕生之時。”又是鑼鼓一陣驚響。
底下的人皆是驚奇,自然也有人聽過的這故事的,倒也沒太大的驚奇。
納蘭錦初是看過族譜的,往前算著沒有千年也該有個六七百年了,當真當得起百年世家了。比起這驚鴻城還要多些日子,比起那些商賈秦家、花府林家、雕花坊姬家、鬼門百里家、千機谷崔家……哪家不是立國之后成的家?
“說那納蘭家,一家幾百年來一脈單傳從未斷過,自小學筋脈習醫術,心持仁愛之心醫者之心救濟天下……”
往后頭唱著的都是夸耀的話。
“偏生問,世間行醫問藥者何其多,怎生就那納蘭家不過一個賣藥的五味齋,到最后卻成了這百年世家?”丫頭兒剝著弦,眼前便是一片飛沙走石冰火戰場,兵戎相見的架勢,“說是開國始皇,戰天下時,重傷不治,險些病死沙場。幸而得納蘭祖師路過相救,往后便是一家榮耀,始皇親賜納蘭世家……”
聽著別人說著自己家的事情,卻是全然不同的效果。那是別人眼中的榮耀風華,她身在納蘭家,從未聽家人提起過這些。
默然覺著有些好笑,別人盡然比自己更了解自己家族的。
老劉頭還在斷斷續續的唱著,唱的是如今這一代,唱的是納蘭世家一夜寂滅,唱的是納蘭世家何以寂滅。
“世間傳,納蘭世家有一本《納蘭醫經》,此消息一出是天下風云滿城風雨,何人不是虎視眈眈何人不是想要卻不敢要。多少人,上來問‘敢問醫書所在何方,可否借閱一看?’卻不知,是那納蘭世家哪里來的《納蘭醫經》?若是真有了,豈會幾百年來從未有人聽聞?怎就如今傳出來了?”
納蘭錦初細細的聽著,只覺著這連說書先生都懂的道理,怎么就其他人都看不明白呢?
“都說是鬼門百里家下的毒手,與醫藥納蘭家百年來面和心不合,一個是行醫問藥,一個事下毒害人,是陰陽不和,是百年為敵。”
納蘭錦初略微一愣,這是她從來不曾想過的,納蘭家與百里家的恩怨當真是幾百年來結下了的,便是她這個小輩也是知道的。
即便父親自小告誡,莫要同百里家計較。
一場戲唱到了終結,納蘭錦初卻覺得自己茅舍頓開,雖說說書的人不見得能信,卻不可謂是一種可能。
沒有由頭的人哪里會下此毒手,而如今看來,這與納蘭家百年恩怨的鬼門,可不就成了最大的可能?
“在想什么?”兩人聽了《蘭心傳》之后便離開了湯館,納蘭錦初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,秦逸翰手里面提溜著那還沒有吃完的糖炒栗子,問了一旁的人。
納蘭錦初轉過頭,看著秦逸翰,卻突然明白了這個人怎么就想著今天來驚鴻城,火急火燎的來,昨兒剛說的事兒今兒就過來了。
怎么偏就非要拉著過來聽著一趟的書。
“你是想著叫我來聽這場書的是嗎?”
秦逸翰倒也不否認,也不見得承認:“你自從去了雁邱城之后便沒有回來過,趕著這趟過來也看看祭掃也是應該的。”
“你怎么就知道我沒有回來過?”這三年,她可以與他一點聯系都沒有的。
“雖說岳父岳母的墳頭有驚鴻城的父老鄉親看著,但是……終歸還是自家的人看著好一些。”
秦逸翰并未明說,但是納蘭錦初聽明白了,秦逸翰派了人受災墳頭了的。
這會兒,納蘭錦初不知道應該怎么說才好,這人……一直守著自己父母的墳墓,守著自己的家,而自己在這三年里,卻是無時無刻的不恨著這個人。
即便到了如今,即便說是諒解了,卻心中多少還是有怨氣的。
“一回兒叫朽木去廟堂取些香火冥錢來,明兒去看看,你……從來都沒有來看過吧?”秦逸翰吩咐了朽木。
“你知道納蘭家同皇家,到底有什么關系?”納蘭錦初是不信評書里頭說的的,最是無情帝王家,不過是救了一命怎么可能就到了這等至高的地位?必然還有其他的緣由的。
秦逸翰向著納蘭錦初早晚是要問的,這事兒他也是道聽途說,但到底世家之間傳言的比起民間傳言的要可靠許多。
“說是皇家有病史,這病只有納蘭家的能救,故而才……”秦逸翰沒把話繼續說下去,后面的自然不說也明白。
納蘭錦初默然,這些父親從未同她說過,她自然是不知道的。如今聽著秦逸翰這么說,只覺得脊背發涼的厲害,同皇家扯上了關系,只怕橫著豎著都是不好。
“回去吧,想來方伯也已經準備好了飯菜了,別叫方伯久等了。”
翌日,往納蘭祖墳的時候是方伯陪著一塊兒去的,倒也不遠,故而便也沒有坐馬車,走著就去了。
“這些年,有勞方伯照看了。”
“那兒的話呀,納蘭先生與我有恩,說的什么勞煩?”方伯今日穿的比昨兒體面了許多,邊走在納蘭錦初與秦逸翰的身旁,“更何況也不是我一個人的,納蘭先生人好,城里人心里頭都記著呢,得空了就去看看,不能叫好人就這么一個人呆著的不是?”
一行人人也不多,祖墳地方偏僻了些,走進了便也就沒有其他的人了。
“少爺,少夫人。”才踏入祖墳界內一步,便有兩名黑衣人不知從什么地方跑了出來,與兩人行禮。
“最近可有異常?”秦逸翰這么問了,納蘭錦初是疑惑的看了一眼,卻是沒有多問,大約是怕那仇家來找麻煩吧。
那兩人左右看了看,皆是搖了搖頭:“沒有,平和的很。”
“有人來祭掃過?”納蘭錦初看著墳頭香爐上插著的三支香,不禁回頭問那兩個守靈的人。卻嗅了嗅那香的氣味,不覺的鄒了鄒眉頭,這味道同其他的香火蠟燭的不同的。
還不等那兩個人回話,便見著方伯蹲下身來收拾著,掃了掃瞧不見的塵土:“納蘭先生身前為人心善,隔三差五的便有人過來祭掃,有人來過不稀奇的。”
方伯這般說了,納蘭錦初自然不好多說什么,更何況興許不過是這香買來的地方不一樣而已,大抵是自己魔怔了。
這尚且是納蘭錦初離開驚鴻城之后頭一次回來祭拜,剛嫁去秦府的時候,她離不開,確切些說是秦夫人不給她回來。說是:“既然嫁進了秦府便是秦家的人,本家的,斷了就斷了,回去做什么?”
可是,說的卻只是給納蘭錦初聽的,那林詩茵不還是林家的人?該回去的時候便回去了,該搭理的事情便搭理了,哪里有秦老夫人說的那些言辭要求?
說到底,不過是刁難罷了。
往后的三年,她住在桃夭山上,療傷治病好一些了便下山到了秦府。
故而算起來,得是有四年沒來看過了。
“不孝女兒回來看你們了。”
原本是向著不哭的,卻是見到了,這眼淚便是止都止不住了的。眼淚珠子,就跟斷了線的珍珠似得,停不下的往下掉,落在了白色的花崗巖上,濕了一片。
秦逸翰原本想著跟著跪下的,卻在聽到了納蘭錦初后面的話,停了下來。
“原本女兒想著嫁給了秦逸翰至少有了依靠,可女兒天真了,他不好,太不好了。女兒,原諒不了,女兒做不到母親說的寬以待人……”納蘭錦初原本還能平靜的說著。卻到最后愈發的哽咽,只是低頭落淚,咬緊了嘴唇怎么也不愿意發出聲音了。
秦逸翰只是看著跪在那里的人,一身白衣,滿身單薄,雙肩不停的顫抖。他多想要上前攬著她,與她安慰給她力量,卻恍然察覺如今的自己沒有那個本事。
他想啊,她尚且未曾原諒,那么沒關系,一輩子的時間終歸是夠他償還了的。
總歸,是守著她,守著她承認自己是納蘭家的女婿。
總有那么一天,當她回首的時候,瞧見的是他站在一片繁華的地方,看著她陪著她等著她。
到底,默然陪伴,比起那山盟海誓,更長情。
納蘭家的祖墳周圍中種了很多書,說是防蚊蟲的,防止里頭的棺木被蟲子啃食的,種了很多,這么幾百年了十分茂密。
白衣的人帶著掩了白紗的兜里隱在樹叢之中,看著身量也不過是十五六歲的模樣,垂在兩側的手緊緊的握著,還不曾來得及成熟的青靜劍拔弩張的彰顯著少年的氣氛。
最終,少年不過是丟下了一地的落葉,轉身離開。
終有一日,他是要讓納蘭錦初離開秦家的,永永遠遠的離開秦家。叫那姬清曉、那林詩茵、那秦逸翰……這些人,永遠都不能再傷害納蘭錦初,一分一毫。
他,在納蘭祖先面前,立誓!



